6月11日,南京,大雨。中国水泥协会《水泥人生》采访组如约采访原南京水泥设计院老院长赵乃仁先生。连绵的雨水使南京的城墙呈现“玉龙吐水”的壮观景象,那是六百多年前预设于墙内的排水系统在起作用。采访组所住的江宁区,竣工不过一年多的立交桥、将军大道,却是一片汪洋,水漫成河。现代排水技术干不过古代的,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但事实确实如此。看来,这已经是超越技术层面的问题了。
阵阵雨声之中,赵乃仁颇有心得地谈起了有关声音的记忆。
人生的记忆空间是狭小的,它仅限于环境的所在。赵乃仁出生于上海,一生中第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是日寇飞机扔下来的炸弹的爆炸声。这次轰炸,迫使全家从闸北搬到了租界,他体会到个人和国家、民族的命运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二个声音是解放上海的隆隆炮声和剧烈巷战中的枪声,枪炮声带给他莫名的兴奋,他预感到新生活的开始。
第三个声音是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在水泥厂实习,震耳欲聋的磨机的轰鸣声,在他听来,是一曲雄壮的命运交响曲,将伴随他一生。
三个声音构成了单一维度的记忆,一直隐藏在脑海深处。
声音是音乐最原始最本真的元素,声音在表达事件的发展,真真切切地铭刻在记忆的石碑里。
一生中,大学时代的生活最让人感到幸福,最让人回味无穷。
赵乃仁进入的大学,其前身是南京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和金陵女子大学。解放后改组为南京大学和金陵大学,並于1952年将其工科部分在原中央大学的校址建立了南京工学院。学校环境优美,师资雄厚,繁重的课程直接表达了校方期盼他们早日成才的急迫心情:引进大量苏联教材的同时並保留原有的化工课程,很像母亲养育孩子,唯恐孩子吃少了而缺乏营养。
了一组杠铃片,恍惚间有点崩溃: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超负荷的学习对于年青体魄的影响毕竟是有限的,而知识却是一生享用不尽的宝藏。
记忆的枝叶青春茂盛地向上生长。
赵乃仁这样回忆难忘的大学生活:“学校最大的特点就是校园中欣欣向荣、积极向上的气氛,以及融洽的老师和学生、学生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多少年来,我们和时钧、王国賓、张有恒、沈惠贤、戴树和、胡道和、王德润等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始终关注着我们的成长。”
1955年大学毕业,“班中三十六个人分配到了北京,其中半数分到了北京水泥工业设计院,我是其中的一个,从此一辈子和水泥工业的设计和开发结缘,亲身經历了中国水泥事业的发展和成长壮大的全过程。”
学校学到的是基础知识,真正形成实用的技术还需在工作过程中的学习。
沃野千里的东北大平原,密集的铁路网连接着每一座城市。从沈阳到大连的沈大线两侧工厂烟囱林立,城市连成一片,成为举世闻名的“绵长工业区”。这里曾经是日寇统治下的伪满洲国,屈辱的历史,屈辱的土地,在这里,赵乃仁他们上了有关东北历史的第一课。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领东北,为战争需要,把重工业作为主导产业,全力扩大生产,使重工业急剧膨胀,强取豪夺了东北的诸多民族厂矿企业,对东北工业体系完全形成垄断。1932年3月9日,在日寇的策划下,清朝遗族在其“龙兴之地”的东北满洲里,建立了伪满洲国。二战期间,日本帝国主义实行“以战养战”的政策,大肆掠夺东北资源,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加上二战后期日本害怕盟军轰炸本土,把日本几乎所有的工业设施迁去了东北,东北伪满的工业规模竟然超过了日本本土。1943年时,东北以占中国九分之一的土地和十分之一的人口,生产了占全中国49.4%的煤,87.7%的生铁, 93%的钢材,93.3%的电, 66%的水泥,95%的机械。
随着1948年11月东北全境解放,东北人民政府接管了境内十五家水泥厂并开始有选择地修复。按照恢复生产的先后顺序,把小野田哈尔滨水泥厂改名为第一水泥厂,磐城本溪厂改名为第二水泥厂,小野田小屯厂改为第三水泥厂,浅野抚顺厂改为第四水泥厂。。。。
赵乃仁等一行水泥专业的毕业生,第一次的实习就安排在东北的第一到第八水泥厂,八个水泥厂各有其特点,型号不同的窑型,规格不一的磨机,犹如展示水泥工业发展的博物馆,成为新中国早期水泥人的“必游之地”。
东北殖民地的历史警醒、激励着莘莘学子,在这里,赵乃仁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进而丰富了感性认识,理性认识也随之升华。他注意到每一个水泥厂都有其自身的特点,既有共性还有个性,例如牡丹江水泥厂和小屯水泥厂设备完全一样,但是生产效果却差别很大,原因是二厂的粘土性能不同,而采用的立波窑系统对粘土性能又极为敏感;又如同一个厂在旱季和雨季,夏天和冬天生产结果也不同,那是因为选用的设备不能适应隨季节变化出现的原料性能的变化和环境的变化。因此要做好一个工程,除了要注意到共性更要重视其个性,才能得到最佳的工程效果。“重视个性”是他实习中的第一个收获。
学到的第二个内容是“生产中的控制技术”。一个工厂所具有的各种原料,由于纯度不同就必须配料,成为符合成分要求的生料;生产过程中的粉磨细度和煅烧溫度,如何能够精确地、經济地达到生产的要求,这就是控制。某次一个厂长来问:为什么我的石灰石始终达不到要求的入磨成分?这就是工程在设计中没有做好控制设计,到生产时就滿足不了要求了。而随着控制技术水平的提高,甚至会改变生产方法,例如过去干法生产的生料成分不如湿法生产(原因之一),造成干法生产在竞争中输给了湿法;随后由于干法均化技术的进步以及悬浮换热技术的发展,干法又战胜了湿法并牢牢占据了统治地位。
在生产实践中,他经历了从感性到理性,反过来又指导实践的过程,自觉地将控制理论用于生产实际,这就是人类辨识主客观世界的正确知行观,赵乃仁走过了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认识过程。
多年后,赵乃仁在“水泥生产工艺的新设想”一文中,依然对控制技术情有独钟:“新型干法生产发展到今天,由于控制技术的发展,保证了窑磨衔接却又能独立运行而不互相干扰,窑磨之间气已经直接沟通,但料还要经过生料存贮这一环节才能入窑。。。。。。要完成生料粉磨直接入窑的技术关键是生料的配比和控制,即出磨生料成分要达到入窑成分和均匀性的要求。。。。。。在已有质量控制技术发展的条件下,做这方面的努力,把质量控制的目标明确地定为取消生料贮存这一工序,应该是有可能完成的。从经济上讲是甚为可观的,从工艺上讲是一项重大的改革。”
上世纪五十年代,为了适应国民经济的快速发展的需要,“每个省都要有一座大中型水泥厂”成为我国水泥行业的具体实施目标。高大的烟囱,粗壮的回转窑,旋转的磨机,轰鸣的马达,作为现代工业的一个个耀眼的符号,闪现在崇山峻岭、穷山僻壤之中,“亚洲第一”的称号,不断被后建厂所取代。然而,新建水泥厂装备多为从东欧国家进口,使用国产设备的水泥厂寥寥无几。原因在于我国整体工业技术水平落后,且钢铁匮乏,使得水泥装备的设计制造举步维艰。国家建材主管部门审时度势,通过对比筛选,做出决策,以华新湿法窑和小屯立波尔窑设备为样本,通过对设备的剖析与重构,自行制造水泥成套装备,为全面提升我国水泥行业设计制造的技术水平打下基础。
当我们记述这个史实的时候,我们发现,其时间节点正好处于我国水泥工业现代化进程的始点。尽管以后有曲折,有坎坷,甚至有倒退,但我们必须承认,中国水泥工业现代化的蓝图是在此时画上第一笔的。
赵乃仁和其他同事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模仿、复制、套用、克隆、山寨是同一语义,这是一个企业或一个行业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大部分技术工作都是日常标准工程,按照已有的技术模板,不断复制出解决问题的新模板。换言之,技术就是一种组合,一个解构、建构的过程,具有重视内在结构和总体性考虑的特点,在这个过程之中,有学习,有分析,有顿悟,有创新,通过自己的意识而建立对于设备的认知,从而引导着理论的升华,水平的提高。现场一次次地测绘和转化,图纸一遍遍地描制和修改,一个个的不眠夜,熬红了双眼,熬白了鬓发,一场场的研讨会,摸准了脉搏,理顺了思路。设备的构形渐渐显现在蓝图之上。
毋庸讳言,当时所完成的技术只相当于国际40年代的技术水平,但是从此设计部门有了国产化水泥厂的成套设备和完整的工厂设计,并培养出了一批水泥装备和工程设计人员。
几年后,“华新窑”在湘乡、英德、水城水泥厂登场亮相;小屯型立波尔窑在西卓子山、福建永安水泥厂高高耸立,从而作为一个历史场景,永远定格在中国水泥的发展史册上。
尽管有缺陷,有纰漏,有弱点,有短板,但那是孩童的蹒跚学步,不几年,你就会健步如飞。
1957年的北戴河。赵乃仁投身于大海,奋力向岸边游去。一个个的浪头扑面而来,将他一次次地砸向海底,他又一次次地冒出海面。周身被海水浸得冰凉,累了,实在是累了。
终于上岸了,躺下,安歇于大地,感受大地的温暖。把历史的负荷还给这片沙土。
茫然的目光投向天空,让明澈的天空平复纷乱的思绪。
耳边只听见海涛的呼啸,海滩上站着缄默的目击者。
“请不要在我的名字上涂抹污渍,”疲惫不堪的你站了起来。
1958年,大跃进使计划经济物资短缺的一面暴露无疑。基建物资告急,作为基建先行官的水泥更是首当其冲。土立窑纷纷上马,事倍功半,毁誉参半,为解燃眉之急,也是无奈之举。
时间很快站着来到了六十年代,整个北京水泥工业设计院变得异常安静,工作需要安静,科研需要安静,设计需要安静,学习需要安静,食物的匮乏导致体力不支更需要安静。只有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枝叶摇曳,发出哗哗的声响。即使在冬季,光秃秃的树干依然摇摆着指向天空,企望夏日的温暖。
夏天到了,是伴着狂风一起到的,狂风过后,一地残枝败叶。
白杨树睁大无辜的眼睛。
1970年,一股“五七干校”之风将驻京的中央各部委及所属单位,一起刮出北京。北京水泥工业设计院全体人员搬迁至西卓子山五七干校,美名其曰:劳动锻炼,改造思想。
桌子山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乌海市境内的东部,主峰海拔高度2149.4米。东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西距穿越乌海市区的黄河约2公里。山势雄伟,因其主峰山顶较平坦,远眺貌似桌子状,故得此名。
离开了乱糟糟的北京,看到了久违的大山、黄河与尚未见过的草原,从小就烂记于心的几首唐诗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早低见牛羊。”赵乃仁亲临其地,亲见其景,胸襟为之一开,精神为之一振。
习惯于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普遍不适应干校的劳动,闹出了不少笑话,也给单调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某人出车赶驴,驴不从而跑,撵不上,只好大喊:站住!站住!惜乎牲畜听不懂人话,还是跑丢了。由此得一绰号:站住。
赵乃仁和几个同伴去草原拉羊粪,“立功心切”,装车过满,行至半路,竟爆了三个轮胎。此时天色已晚,同伴去公社借宿,他留下来陪伴司机。那幽静的夜晚,满天的繁星,整个田野一片漆黑,四周安静地沒有一点声音,远处间或有一两声狼嚎,仿佛克隆了歌曲《草原之夜》的意境,给他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留下一段永生难忘的回忆。
只是,偌大个中国,容不下一块绘图板吗?只是想起这些,心就隐隐作痛。
一年后,干校生活结束了,水泥院分到六个省市,赵乃仁到了黄石,一呆就是近十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时间被各种各样的无休止的运动、活动碎片化了,赵乃仁的生活目标,就是要把其余的碎片拼成整体,用水泥专业重新分割。
在黄石期间,赵乃仁参与了葛洲坝水泥厂的项目,这是为配套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而兴建的。动乱年代还能辟出一片工业活动的净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1970年冬,周恩来亲自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研究和讨论了长江三峡枢纽工程的组成部分——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的有关问题。随后,毛泽东批示“赞成兴建此坝”。12月30日,正式开始建设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随之,葛洲坝水泥厂的建设提到了日程上来。赵乃仁重新拿起了绘图筆,没有了过去的轻灵,只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心是沉甸甸的,五味杂陈。尽管当时社会气氛还把知识分子当作臭老九,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尽管工作条件很差,尽管离开干校后生活还没有安排,他还是感到了激动,甚至感到了一种新生:“国家还是需要我们的。。。。。。”在较短的时间里,在"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的崇山峻岭里,一座现代化的水泥厂拔地而起,铸就了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至此,葛洲坝水泥厂被誉为“中国的大坝粮仓”。
八十年代,风平浪静了,终于可以坐下来画图了,可以坐下来搞科研,搞开发了。此时原来的北京水泥设计院下放的六个点已经兵分两路,成立了南北两个水泥设计院:天津院和南京院,据说是引进竞争机制的措施。赵乃仁被任命为南京院总工,一种由责任而引发的焦虑时刻摩擦着他的神经:水泥工业進入快速发展时期。他感到了英雄有用武之地,却可悲地发现英雄无用武之技。此时我国的水泥生产技术仍停留在40年代的湿法水平,而国际上已经是预热、预分解的干法技术。全院上下无不深刻感到了危机和压力。如何解决迫在眉睫的困难?有无能力做新型干法,表面上是技术问题,而实质上是人才问题,是如何使我们尽快掌握新型干法生产的技术人才问题。固步自封式的闭门造车,显然无法支撑这个宏大的技术体系。
六百年的古长城,每一块砖都被时间的海水冲蚀。这不再是一个关口,不再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阻拦的,留住的,只是历史和往事。
远望长城构成另一个整体,散落周身的青砖,是另一种对历史的支持。
青砖就是长城。
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运筹帷幄,殚精竭力。如何尽快培养、锻炼技术人员队伍,赵乃仁先是采用“单兵作战”的方法:
一、通过设计由国外公司成套或部分供应主机设备的工程中,在技术交流、设计交底、安装调试等过程中,学习国外的技术。第一个工程是顺昌水泥厂;通过和国外公司合作完成设计,如分别和美国凯撒工程公司、日本小野田水泥公司合作进行江南水泥厂的可行性研究,派出技术人员参与国外公司进行的技术设计和设备设计。
二、参加由国家建材局组织的多个单项技术引进。
三、自行开发装备技术,如三通道燃烧器的研制。
通过这几个途径,取得的成果是明显的。1991年,南京院院依靠自己的力量,在黑龙江省承接了日产2000吨浩良河水泥厂,1995年,一次投产成功。实现日产熟料2000吨,热耗为每公斤熟料781千卡。如果不是由于资金等问题导致项目进展迟缓,投产时间还可提前。
这是一次时空的双重移置,从始于七十年代末的干法技术的研发,移置到北国生产线的实践,南京院人迎接了一次挑战,经受了一次考验,经历了一次磨练,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依靠“集团军作战”來锻炼和培养人才,这条叙事链还将不断延伸下去。
为了尽快掌握干法生产线的关键设备、核心技术,1991年国家建材局组织淮海水泥厂改造工作。将5.9x99米的四级旋风悬浮预热器窑改造成MFC型预分解窑,同时改造冷却机和自控系统。
该生产线从罗马尼亚进口,设计年产量100万吨,投产以后一直不能正常生产,实际产量仅30万吨。与从日本进口的冀东、宁国干法线相比,技术差距不止一两个档次,但价格却不含糊,典型的质次价高。加之管理落后,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淮海水泥厂在徐州,家门口的事一定要自己解决,否则无颜见江东父老,南京院主动提出了承担改造淮海水泥厂的任务。在兄弟院和宁国水泥厂的支援下,赵乃仁亲自挂师,和厂方共同分析了存在的问题,其中厂内的管理问题由厂方负责,而工程的各方面由院方解决。
工厂的全套设备才引进不久,技术、设备、管理上都存在严重问题,又是一个几千职工赖以生存的大厂,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对此,赵乃仁看的很清楚。所有的困难他都梳理了一遍,找出三个主要矛盾:其一,把如此大規格的悬浮预热窑改成预分解窑没有可供借鉴的先例;其二,预分解窑要求窑头高温,以保证熟料质量,这就要求冷却机有很高的冷却效率。现有的冷却机已经烧坏,必须完全重新设计,而国外能力达到4000t/d的冷却机也是尖端技术,我们能否掌握?其三,该厂原来采用的控制系统是仪表盘显示的模拟系统,而计算机集散系统在国内大型水泥厂中尚无应用实例,是尽可能采用先进技术但必须承担很大风险,还是保守地采用原有技术以求安全不会出事?作为总负责人,赵乃仁坚定地选择了前者。
你来了,像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你的手砸向硬棒棒的岩石,碎裂。
军队到了,一个方阵,两个方阵,都是精干的小伙子。血气方刚,精力过人,强将手下无弱兵。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分解炉安装了,4000吨/日篦冷机安装了,自控系统的“高大上”是必须的,国内市场买不到的计算机,到香港采购;大型设备复杂,设计安装谁都会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闪失,但小的地方呢?冷却机出口风道被磨损,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出风口设计小了,风速过快所致。一个很小的事,赵乃仁却从中看出了问题:设计者对细节的忽视。二十世纪世界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的密斯·凡·德罗,在被要求用一句话来描述他成功的原因时,他只说了五个字:“细节是魔鬼。” 细节往往因其“小”,而容易被人忽视,掉以轻心;因其“细”,也常常使人感到繁琐,不屑一顾。但就是这些小事和细节,往往是事物发展的关键和突破口,是关系成败的双刃剑。他向年轻人讲了一个故事:参加工作以后他的第一个老师是王剑云先生,指导他做一个破碎车间的设计,设备原型在北京大兴的一个碎石厂。为了完成这个在水泥厂中属于比较简单容易的车间设计,王老师一次次让他到厂里观察,从整台设备,到每一个部件;从停机状态,到运转情况,通过不断的深入考察了解,前后去了碎石厂五次才完善了设计並得到王老师的认可,他从这件事中学到了什么是“认真”。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从点滴小事做起,每个人都是这样磨砺出来的。
石头的声音冶炼成一个旋律。
一个月的考核证实,改造成功了,年产量的红色曲线扶摇直上,80万吨,90万吨,最后指向100万吨。
针对淮海厂的改造,赵乃仁做了大量总结,对其不足之处也做了反思。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培养了一批技术人才,为南京院做了卓有成效的技术储备。这批人后来都成了活跃在生产第一线的骨干、专家。
预热器窑改为预分解窑的成功,使人们认识到分解炉的重要,但另一方面也产生了错觉,即认为只要放大炉容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对此,赵乃仁很清醒地认识到:炉子放大能够提高分解能力,但在整个烧成系统中,炉子仅是其中一个部分,必须在整体运作中间发挥作用,系统才能运行良好。依照风、燃烧器、回转窑、冷却机的顺序,他一一做了总结。
在新型干法生产过程中,“风”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带有三次风的系统,存在一个经过三次风和窑的系统平衡和相应的风量分配过程,若分配不当,就会出现燃烧用风不够。风的另一个方面是系统通风需要的动力相当大,约达10~15kWh/t熟料,为总电耗的10%,仅次于磨机,如何降低这部分的电耗一直是世界水泥界的课题。
分解炉用燃烧器比较简单,但其重要性不可忽略。炉内燃烧空间有限,环境温度低,要保证及时着火燃烧,升温又不出现局部过热烧坏炉体,就必须恰当布置燃烧器、进风、进料三者的位置,确定合理的喷出速度。
采用分解炉预分解生料时,应适当缩短窑长,且为适应高分解率,入窑物料必须快速转窑操作,这样窑皮方可正常。
对冷却机技术应从根本上开发创新,即改变目前使用的错流热交换,而采用对流热交换,可使气流离开系统的温度接近熟料进入系统的温度,达到最大值;同时又保留原篦冷机所采用的气流透过熟料层的热交换方式,可以得到最大的热交换的传热面积。
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苏北的凤尾兰,绿意盎然地生长着。
时间的存在区别于我们的存在,从形式到内容。
1993年11月,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了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的概念。同时提出,要进一步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建立适应市场经济要求、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这个话语指向打开了一个可能性空间,古老的大地涌动起改革的春潮。在水泥行业,合肥水泥研究院脱颖而出,一个个自由组合的公司迅速成立。
赵乃仁一直关注着合肥院。他发现,水泥大型设备的国产化,几乎都是由合肥院发起的,第一台辊压机,第一台立磨,第一台。。。。是合肥院技术力量强大?显然不是,其他设计院的技术人员更多。是市场经济体制在起作用,是相应的用人制度、激励机制在起作用。
他用筒辊磨的开发做例子,说明体制不同,导致结果不同。筒辊磨是集管磨、立磨优点为一体的新型磨机,法国首创。南京院九十年代初即投入力量攻关,已到工业试验阶段,在河北省三河冀东粉磨站试用,由于磨速过快,矿渣循环不畅,引起刮板支撑架磨损而不了了之。磨机的力学原理、结构有问题是一方面,更大的问题在于制度,在于那个由于产权不清晰而导致的一个各方面都无法公正、无法透明的制度,在这个制度下,单位的兴盛与否,多半要视领导者的业务能力、个人道德、人格魅力的高下所决定。由于不确定的因素过多,故而科研人员没有开发的动力,人才流失严重。
那一年,他去了加拿大,遇到了不少两院的年轻同事,他笑称:都可以办个水泥设计院分院了!这些同事为什么要远走他乡?是追求高待遇吗?到国外初期,每个人都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餐馆洗碗,超市卖货,街头揽活,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是体制的束缚和短板导致每个人生存状况的差异,而使其中一部分人“离心离德”,乃至去国他乡,一走了之。大多数人的诉求并不在物质层面,而是集中在精神层面,这是他同他们交流后得出的结论,他又一次陷入深思。
针对设计院科研人员工资低于设计人员的现状,他提出,开发科研是设计单位的技术后盾和储备,关系到今后的发展,设计人员按图领薪,多劳多得;科研人员的利益也要分配到位,也要给足。
市场经济给他打开了一扇门,它似乎更接近生活的真相,引导着思想不断向深处挖掘,向从未企及过的高度飞跃:
一、在发达国家水泥生产早已饱和,一般的开工率只有70%,但是水泥工业的发展没有停滞,发展的动力不是生产量的增加,而是不断的追求能耗的下降,对环境保护和对社会贡献标准的提高。因此目前我国水泥产能虽然大量过剩,仍然有大量的工作要我们去做。
二、这几年可喜的是开发了国外水泥厂建设的市场,經过几年的工作經验和教训,完全可以总结出一套完善的工作規范,重要的是要从追求产值转变为追求利润,並改变国内公司的无序兢争状态。
三、工业的发展依靠自身技术的进步,这个进步必须依靠对技术开发的长期有力支持和对从事开发的人员在经济上应有的政策支持。
见过赵乃仁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头一眼被其高大的身材所吸引,再接触,就会被他脸上始终挂着的温暖的笑容所感染,感到了平易近人,感到了真诚可靠。是的,无论赵乃仁身居什么样的带“总”字的职位,“老总”的架子总也端不起来。
具有这种性格的人,一般而言有两个特点:一是学问很深,正因其深,才知道学无止境,深不可测,所以时时感到自己的渺小,始终狂妄不起来;二是受过传统国学的熏陶,谦逊是其性情的自然流露。这也使他在南京院有了一群真心爱戴他拥戴他的学生。
老子曰:善用人者为之下,意思是说,凡是只考虑私利,不尊重他人,不善于与他人相处的人,处于“位势高”的境地;反之,顾及他人,尊重他人,与他人相处融洽的人,则处于“位势低”的境地;位势低者如山之谷,水必往低处流,于是众人从之,可谓势在必然。
赵乃仁的“低位势”,是性格使然。他没有很多老总免不了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的傲慢,反而有了凝聚力,亲和力,很多年轻人愿意和他共事,在他手下工作,有了众人的推崇、支持,他所接受的任务、项目,一般都很顺利。
你来了,大地高举高贵的花朵。他们私语,喜欢你的聆听。
蹲下来,细致的声音,在土地深处流动。
赵乃仁停栖在回忆的深处。今天,水泥行业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观,从立窑、湿法窑到干法生产,我国的水泥行业,正向着世界水平的巅峰迈进。他感谢命运的眷顾,给了他在水泥行业工作的机会,有了这样的生活积淀,他才活得如此真实、踏实。他知道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就像所有的年代一样,都会过去。当他看到并意识到活跃于今天六十、七十、八十年代的孩子,当他感觉自己的记忆不同于他们时,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站台上,茫然地远望开走的列车。。。。。。是谁写过这样的句子:人生就像坐车,到站了,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好像是丰子恺,那个画家兼作家的哲人,也算是自己的半个老乡。
不发声的语言是最丰富的,可以不断地补充,没有先后次序,不受时间空间的控制,静静地流向对方生命的核心地。
纯美的声音在任何时候都会相互默许应和。
人对声音的所有怀念,包括美妙的,恐惧的,轻快的,粗犷的,都是灵魂发出的内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