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春天,严寒已悄然而退,阳光透过玻璃窗,慵懒地洒在地板上,中国水泥杂志社《水泥人生》写作组,正在采访南京工业大学硅酸盐工程专家胡道和教授。满头华发的八十四岁的老人,娓娓而谈了两个多小时,却未见困怠之色,一幅近代中国的历史画卷,就在她的讲述中,缓缓地打开了。
一 文化的纠结
就一般人而言,童年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因为,那是生命最活跃的时期。而童年的苦难经历,会给整个生命进程抹下暗淡的一笔。胡道和自记事时起,总是有一条路起起伏伏地在脑海里盘旋,那条路分外的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脚步蹒跚,随着人流缓缓地向前移动。恍恍惚惚中,现实和梦幻纠缠在一起,让她无法分清。突然,尖锐刺耳的声波划破空气,巨大的气浪颠覆了周围的世界,随着一声巨响,火光闪现,大地翻转着被抛向半空,旋即,沙石土块又像骤雨般纷纷落下。过了许久,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股硝烟正向上升腾,扩展,弥漫了半个天空,四周静寂,没有一丝声息。这时她才发现,她是被妈妈压在身下,四周是一具具的死尸,树杈上挂着人的肢体,殷红的血顺着地势汩汩地流淌,小草在风中抖动,昭示生命的脆弱。多少年后,日寇飞机轰炸的惨景还历历在目,她这样写道:“这一幕太可怕了,我几乎要惊厥,在我小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也播下了仇恨的种子。”
1984年,胡道和受邀参加在日本京都召开的第七届国际干燥会议。期间,参观了京都大学、名古屋大学和东京大学,先进的科研水平,浓厚的学术气氛,带给她全然不同的观感。会议主席桐容教授,是国际知名的干燥专家,专业修养很深,中国文化的造诣也很高,时不时地朗诵几首唐诗以活跃气氛,是个饶有风趣的老头。会上,他介绍日本化工发展状况、国际前沿的化工理论;会下,请中国代表吃日本料理,席地盘腿而坐,体验日本文化风情。日本城市市容繁华,街道整洁,行人谦和有礼。在新干线车站,人头攒动,人流如织,但每个人都自觉排队,秩序井然,并无拥挤之感。胡道和一人独去名古屋大学,需要倒车,不会日文,只好用写汉字的方式请邻座的一位老人帮忙。老人不但热情指路,换车时还亲自下车,把她送上另一辆车。这一切,像和熙的春风,拂去了郁积半生的心理阴影。四十多年前的黑色记忆与四十多年后的清明社会导致的巨大而鲜明的反差,让她无论如何也对接不到一起。
逆向而行的相悖表面,是否有符合逻辑的内在规律?
以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的观点看,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日本文化则为“耻感文化”。他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研究了日本文化,出版了《菊与刀》一书。菊本是日本皇室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征,此处用来象征日本人的矛盾性格,亦即日本文化的双重性。日本人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文雅,既刻板又富有适应性,既顺从又不甘任人摆布,既忠诚不二又会背信弃义,既勇敢又胆怯,既保守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而且这一切相互矛盾的气质都是在最高的程度上表现出来的。
纷杂的历史碎片在逻辑的拼图上逐步展开,为她还原了日本人复杂的人品构型。
哲人说,人半是野兽半是天使,那么,一个民族呢?残忍,是军国主义的兽性使然么?平和,是人性天使一面的复苏么?这个又简单又复杂的世界啊。多年之后,胡道和还沉浸在这样的回忆中。
二 品质的塑造
1931年农历五月,胡道和出生于安徽合肥一个家道殷实的小康之家。她属道字辈,出生那天早上正值荷花开放,故名“道荷”。渐及长大,父亲觉得“荷”字略嫌俗气而改“荷”为“和”,其寓意更深:和平,和睦,和美,和顺,和好,好兆不断而沿用至今。父亲是个西医,在他身上,既有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式的人文素养,又有西方科学浸染下的绅士风度,不愿与社会上的恶人恶事同流合污,更不屑于逢迎拍马,父亲的气质,也无时无刻地修正着胡道和的言谈举止,在她的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国难当头,颠肺流离,为了养家,父亲在湖南衡阳做了军医,有了固定的收入。凭着这点收入,父母以乐善好施的仁人之心,救助了许多逃难中的亲朋好友,甚至是素不相识但生活陷入绝境的人。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家里经常是饭开两桌,铺睡多人,因此与很多人家结交了患难与共的情分。父母曾收养过与家人失散的孩子,为他们寻找亲人;救助过有病的流亡学生,帮他们联系学校。父母善良宽厚的秉性,影响了胡道和的一生。1965年,三年自然灾害的阴霾还未消散,生存还是国人的第一要务。胡道和的先生王德润翻译《水泥厂的除尘设备》一书,得到了一笔一千多元的稿费。那时他们的工资不过百元出头,上有老下有小,全家普遍营养不良,两个男孩都在发育之时,,一千多元是一个近乎天文般的数字,这笔钱将会给家里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帮助啊。而两人一商量,却把钱交给了总支部,理由是,比起其他老百姓、贫下中农,我们的生活要好过的多,钱应给更需要的人。善良,永远是人类心灵中最柔软、最温暖的一块。
1945年,抗站胜利,苦难的祖国萌发了一线生机。胡道和随父母来到了南京。光复后的六朝古都,虎踞龙蟠的气势虽不减当年,但毕竟经历了战乱,人烟稀少,市井萧条。好在医生的职位在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父亲辞去军医的工作,在南京红十字会当上了医生。年底,她考入了金陵女大附中。
金陵女大附中是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专收女生,全部住校。校长是极负盛名的教育家吴贻芳女士。当她走进分配好的宿舍,发现里面已经住进了三个老同学,很明显地把靠窗的一个光线最好、出入最方便的床位留给了她。而且,她是单用的书桌、衣柜,而那三个老同学是合用的。这个意外之得让她感到困惑:莫非是弄错了?一个叫万明辉的姐姐微笑地说:“这是专门留给你的,因为你是新同学,小同学!”万姐姐是高二的学生,帮她收拾好铺盖,又陪她打开水,去饭厅。第二天把她送到教室门口,还和老师打了招呼。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让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和蔼可亲的万姐姐。
后来她得知,万姐姐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于万姐姐而言,宗教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渗透灵魂、支配生死的内在,她活在精神的世界里,因此总是不图回报地帮助别人,坦然地做着自己。好的信仰是使人向善的源泉。
很快,胡道和就发现金陵女中与其他学校的不同之处,最大的特点是“静”,不仅校园安静,教室安静,饭厅安静,宿舍安静,更表现在心态上的安静。这里的师生都是极为谦虚、极有礼貌、极其平和的人,老师对同学总是以表扬为主的指导方式,从不喝斥,只有劝导。而且要求又很严格,如不容迟到、早退,上课坐姿要端正,思想要集中;同学之间亲如姐妹,女孩中常有的小嫉妒、小任性所引起的矛盾也鲜有发生。不知不觉中,这些要求、氛围慢慢地变成了习惯,潜移默化地帮助她提高了素质、修养和品位。
金陵女中教学质量很高,无奈学费太贵,初中毕业后,尽管竞争异常激烈,胡道和凭着过硬的学习成绩,还是考上了免费的中央大学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即现在的南师大附中)。附中人才济济,老师大多师范专业毕业,不仅学有专长,精于一门,而且对心理学、教育学、逻辑学、方法论都有研究,他们把书教活了,无论语文、数学、理化还是史地,都吸引着你想去学,这就是高水平老师的魅力所在。他们的教学特点是:既教知识又教方法;既深入讲解课本内容,又积极引导课外阅读;既要求下死功夫背诵课文,又强调逻辑分析活学活用。所有这些,使身心、智力都处于生长阶段的高中学生受益匪浅,获益终身。爱读书又不死读书成为胡道和一生的习惯。她享受这里的学习环境,也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像我国著名美学家宗白华的女儿宗福紫,中大知名物理学教授沙玉彦的女儿沙宜云,国学大师、书法家胡小石的女儿胡令欣等。相近的家庭背景,共有的良好教养,又是同龄人,使他们成为一生的挚友、知己。
高中毕业那年,南京解放,城市是百废待兴,她面临的是升学问题。按照成绩,她可以直接保送到中央大学,但学校已军管,保送制度被取消,只好参加考试。为保险起见,她又报考了清华大学和南京药学院,结果连中三元。父母舍不得这个聪慧的独生女儿远走他乡,1949年下半年,她进入了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学习。
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中央大学更名为南京大学,胡道和成为南大的第一届学生。校园里巍峨的大会堂,肃穆的图书馆,让她有了一种进入科学殿堂的神圣感。第一堂课的“化工概论”,由系主任时钧教授主讲。他旁征博引,以古喻今,从化学工业发展史讲到当前的学习任务,侃侃而谈的口才极富感染力。时教授衣着得体,风度潇洒,很快就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与崇拜。而在胡道和的眼中,更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种感觉来自哪里?随着接触时间的增加,她突然找到了这种感觉:时教授和父亲很像,从外在的谈吐,到内在的气质,他们无疑是属于同一类型的人。他们罕见地兼具了中国文人“理想人格”的各个侧面,而“良知”则是人格结构中最动人的一极。在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在生活中磨砺出来的浩然之气,这是一个人对社会对生活所持有的一种态度,谈吐大方得体,处世自然和谐,不轻不浮,不急不怠,像一本好书,读起来受益匪浅,不忍释手。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装是装不出来的。这种亦师亦父的情愫像暖流一样温暖着她。
时代在变,观念在变,三年的大学生活,在紧张的学习中,在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抗美援朝的快节奏中度过。马上得天下的强悍,还无暇顾及那些细腻的、温暖人性的东西。胡道和积极参加运动,努力靠拢组织,但传统文化积淀下来的人生观、价值观,也在恒定而从容地散发着无形的力量,掌控着心灵变化的节奏。毕业分配时,出乎意料的是,她留校了。她并没有感到惊喜,反倒有些失落:离家锻炼,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梦想破灭了。
三 教师的体验
分配了工作,等于走出了校门,走向了社会;但对于胡道和而言,是既出校门又未出校门。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学校报到,迎面碰上了时老师。看出了她的紧张和拘谨,时老师开玩笑地说:“你现在是我的同事了,要长大,不然学生会不把你当回事的。”又说:“你学习不错,又会动脑子,帮助同学补习功课,效果很好,所以学校选中了你。希望你把这些经验用于辅导学生,慢慢适应助教的工作。”一席话,让胡道和不安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物理化学教研室只有三位老师,张江树教授,付献彩讲师和杨璋助教,他们的关心与教诲,使胡道和有了“家”的感觉:张老师是不苟言笑的严父,付老师是慈眉善目的大叔,杨老师是温和可爱的大哥。张老师同时又是校领导,掌管全局,对胡道和的帮助是提纲挈领式的;付老师教她如何全面领悟教学内容,再辅导学生;杨老师则告诉她怎样指导学生做实验。三位老师尽管个性不同,但却有着共同的精神特质:传统文化熏陶出的教养。在创建水泥专业的过程中,她配合老教师们,翻译了俄文版的《水泥工艺学》作为教材,写出了几十万字的讲义,实施了配套的课程,完善了各个教学环节,南大的水泥专业很快在全国有了名气和影响。知不足而后学,对这一段的工作胡道和回忆说:“我一辈子还没有这么努力刻苦地学习过,虽然很紧张,但也很愉快踏实,进步特别快,效率特别高。”
有了水泥专业,实验室不可或缺,胡道和又接受了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工作:负责筹建水泥工艺实验室。从选定实验项目,到采购实验仪器;从实验室内部项目的安排,到水电管道的布置;从施工时的监理,到按时写出实验指导书;对于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助教来说,的确是太艰巨了。胡道和与几个实验员全力以赴,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实验室不但建成了,而且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为了解决仪器设备的加工问题,胡道和向系里要一个机修工。一天,一个黑瘦的农村大男孩来到了实验室,一问才知十七岁,小学还没毕业,再问就更让人灰心:连空气这个词都没有听说过。胡道和本想把人退回去,但看到男孩一脸怯生生的样子,一身破旧的衣服,融化在血液中的善良基因又让她心生怜悯,她不忍亲手抹去一个好不容易走出农村的男孩子的希望。她也看到了那双明眸后面的倔强。男孩留下了。工作中她发现,他虽然基础差,但能吃苦,悟性高,特别是有责任心。胡道和手把手地教他认识仪器、设备、零件,再从名称、原理、特点、用途一直讲到如何做实验,日积月累,他逐渐适应了工作,能动手加工小零件,安装设备了;结合工作需要,胡道和又辅导他学习物理化学等基础知识。他以每天工作学习时间长达十七八个小时的行为,显示了生命力在“知耻近乎勇”感召下的顽强。疯狂的求知欲加上不要命的劲头,在不太长的时间里,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男孩居然成为胡道和不可缺少的助手,帮助她完成了国内第一个“石棉水泥工艺学”实验室的设备加工和安装,达到了“好学近乎知”的境地,其快速成长的过程对苦于人才匮乏的社会主义建设现状很有示范作用,他的事迹刊登在江苏省报,并参加了1956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英模大会,受到周总理的接见和宴请。
“一不小心”培养了一个全国劳模,这件事对胡道和的启发很大,她体会到与人为善的态度对于一个人的重要;认知了铁杵磨成针的奇迹;践行了诲人不倦的教师职责,享受了培养人才的快乐;坚定了为教育事业贡献毕生的信念。
四 价值的颠覆
时间很快来到了1966年夏天,这期间,她经过了恋爱、结婚、生子、搬迁和院系调整,熬过了饥馑,也经历了大跃进和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是后者符合逻辑的延伸,证明了其发展的必然性。8月,革命的热情随着气温而高涨,炽热的阳光炙烤着每一个角落。学校停止招生,教室空无一人,图书馆里,一排排的书籍保持着矜贵的沉默。上至党委书记、院长,下至小小的助教都遭到批斗。暴力指数在无法遏制地膨胀,抄家、打人成了家常便饭。胡道和的先生王德润,生性耿直,忍受不了人格的侮辱,甚至想到了自杀。他在农场劳动,为了抢修拖拉机、插秧机,一连五夜没合眼,过度疲劳而晕倒在车床上,衣服卷入飞速旋转的转轴--------。等胡道和听到消息,赶到他身边时,他满身是伤,人还活着。真是不幸中之万幸。
善恶、美丑、真假的基本价值判断,是维系人类尊严的最后一道屏障,逾越了这道屏障,生命安全将不复存在,这件事使她长时间地陷入如何应对恶劣环境的思考中,感到度日如年般的焦虑。
文革对文化的摧残首先是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可是影响更深远的是对传统价值观的颠覆,它把美丽的变成丑陋的,高贵的变成低贱的,独立的变成附庸的,思想的变成盲从的。文革把中国人从文化上变成了野蛮人,变成了不受道德和伦理约束的人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造反派又要胡道和搬家,理由是牛鬼蛇神不能住大房子,其实,他们的房子不过七十平米。胡道和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回答:“我不是牛鬼蛇神,谁也别想让我搬家!”见识过风浪的胡道和明白,在这个是非颠倒的年代,一味的老实忍让只会让坏人得逞,见侮而不斗,辱也!为维护自己的尊严、权益,只有据理力争,勇于抗争。
秋天到了,秋叶枯黄,飘零,随风而逝。人生,无非是一片叶子的轮回。
1969年,父亲撒手人寰。他历经坎坷,遭受过不白之冤,却为人正直,仗义疏财,留下的遗言是:“一生善良,不求回报”。理性的堤坝再也挡不住感情的潮水,胡道和不禁泪雨滂沱。生命是脆弱的,一切都可能转瞬即无,父亲走了,但精神不死。她的血脉流淌着父亲的血液,她的品性延续着父亲的气质,身体长大,精神成形,两个半圆相融,才是生命的圆满。
混乱的状况一直延续到1972年,这一年,各大学开始招收大学生,但无需考试,只凭基层推荐,史称“工农兵学员”。面对求知若渴的学子,胡道和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但由于学员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国家教改方向不明确,无法制定正规的教学计划,只能是学生缺什么补什么,教到哪里算哪里,理工科的学习又必须一步一个台阶,来不得半点虚假,教学进程非常缓慢,她时常陷入困惑和苦闷之中。她知道,这样下去很难培养出具有现代科学技术水平的合格的大学生。学校的前途在哪里?国家的前途在哪里?一次次的叩问,在脑海回旋,在耳畔响起。
五 人才的培养
“那是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时不几日人们还在悲痛迷茫中,心不在焉地干着各自的工作。我当时正在东北四平水泥厂学习窑外分解技术,晚上招待所里忽然一片欢腾,所有的人都大喊大叫,其热烈程度堪与抗日战争胜利时相比。原来中央宣布“四人帮”倒台了!这真是既在期望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快人心的事,人们想到的唯一宣泄的办法就是痛饮三杯。”多年之后,胡道和对听到四人帮倒台后的狂欢依然记忆犹新。她用“浴火重生”这个词来形容时代变化带来的家庭变化: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先生王德润担任了化机系的副主任,胡道和负责教研室的工作,又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科研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中了。
随之引出的问题是:百废待兴,从哪做起?文革使一代人荒废了学业,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才断层,而人文精神的失语状态更让她感到焦虑。尽快提高现有师资水平是当务之急。她采用了内外兼修的方式:对内,组织青年教师去外系听课,包括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数理统计、反应工程、热力学、计算机等基础课程,还要求参加学生的考试。实践证明,这样的“恶补”很有成效。对外,从校外聘请知名专家做专题讲座,介绍前沿的科技发展状况,拓宽了学生们的眼界和思路。她的言传身教,又使年轻的一代汲取着人格的养分。
空茫苍莽的天空,一览无余的大地,飞机的速度和高度,令人体味着时间的紧迫和宇宙的浩淼。胡道和坐在机舱里,飞机在云层里翱翔,她的思绪也在天地间盘旋。现代高等教育的特点之一是创办研究型大学,教学需要科研,科研促进教学。几年间,她飞越了大半个地球,走访了多家世界著名大学和水泥公司,对化学工程学科的理论和实践有了进一步的领悟和理解,她深感,要在短时间内赶超国际先进水平,我国的水泥生产技术就需要走出“经验”和“技艺”阶段,需要基础学科和近代化工理论的指导,由此,她对今后的教学和科研也有了更清晰的想法和更明确的目标。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她多次把从国外带回的资料整理上报后引入教学内容中,并提出若干建议,诸如高校与生产单位的合作、高校的科研方向以及大力发展职业教育等问题,对充实、调整学校的工作起到了有益的作用。
文革的结束让胡道和重新焕发了青春,积蓄十年的能量爆发了,她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刻也停不下来。师资不足的问题暂时缓解了,随着开放步伐的加快,国外先进技术的不断涌入,胡道和更加感到重化工业高端人才的匮乏。教书育人是她的本职,科学研究是她的专业,教学与科研的相互促进、相互补充,是提高科技水平,人才得以脱颖而出的一举两得的途径。回顾这一心路历程,她深有感触地写道:“作为教学单位,我们的研究成果,其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在于将近代理论与水泥生产直接联系起来,使理论能更好地服务于生产和设计,为提高技术水平和开发新设备、新工艺提供基础性支持。”
从八十年代起,胡道和开始招收工程类研究生,他们大部分来自农村,质朴,真诚,有强烈的求知欲,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为了培养新人,胡道和可谓是呕心沥血。除正常上课外,还要给学生找参考资料,定课题方向,讨论研究大纲,选择试验方法,最耗时间和精力的是与他们一道做实验的准备工作,很多困难是事先无法预料的,如仪器不配套,要重新采购;零件需自己绘图定做,要跑市场,跑加工厂;有些仪器买不到还要另想办法。学之广在于不倦,胡道和对整理实验数据和撰写论文的要求尤为严格,她希望她的学生写出的论文要成为后学者的样板、标杆,所以,一篇论文修改七八遍是司空见惯的事。徐德龙关于旋流式分离器的论文几番加工后,在德国Z-K-G杂志上发表,并在国际干燥会议上宣读;顾大公的论文经反复修改、计算、提炼,其研究成果获化工部科技进步二等奖。之后的各届研究生,在她“从严以终”的苛求下,大都成为了学术带头人。他们参与了国家《六五》、《七五》、《八五》的重点科研项目,并做出了重要贡献。反求工程原理在水泥工业的应用以及引进各类分解炉的特性研究成果,是胡道和与李昌勇、武工大研究生部陈全德教授等合作完成的攻关项目,获建材部科技成果一等奖,国家科技成果二等奖,其中,年轻同志的基础工作功不可没。叶旭初在窑外分解的模拟计算和可视性表达方面做了大量开拓性工作,是最先介入这一领域的人。
现在这些学生都已学有所成,有所作为。徐德龙在职完成博士学位后,即提升为西安建筑工程学院副院长,后因业绩突出,又被任命为建筑科技大学校长,至今已达十八年之久。他所开拓并领导的粉体研究所近年来在水泥生产技术方面颇有建树,开发的高固气比烧成新技术受到各方关注,于2003年被评为中国工程院院士,2013年被选为中国工程院副院长。
蔡玉良的最大特点是理论和实践的根基都很扎实,而且思想敏锐,常能提出许多新思路,属于创新型人才。他常年工作在生产第一线,在水泥厂设计理念的提升、设计方法的优化与集成、水泥窑的大型化、烧成设备计算机模拟放大、高温烟气脱氮、城市垃圾处理等方面都有丰硕成果,被评为国家级设计大师。
叶旭初是胡道和与时老师合作指导的第一个博士生。他从清华大学流体力学硕士毕业,来院任教,在职读博。他投入了十年时间和可贵的资金,开发成功了一种有特色的粉磨设备——卧式行星球磨机,并获多项专利。可谓十年磨一剑。
知识有了传承,心血得到生发,这是胡道和一生中最为惬意的事。
从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初,胡道和共计指导了硕士研究生和进修教师三十余人,与化工系老师合作培养了博士生三名,他们的质量和水平得到社会的高度评价和认可,这也成为她的工作亮点之一。
1988年,胡道和被评为江苏省优秀研究生导师。
在教与学的过程中,胡道和和她的学生建立了诚挚的师生情谊,不仅培养了友情,也凝聚了亲情,他们之间,大到理想抱负,职业选择,小到家庭琐事,爱情婚姻,可以无话不谈。这也使她除了家人之外,又多了几份牵挂,几份温馨。
六 事业的回顾
教学与科研并重是时钧教授和张江树教授一贯倡导的学风。五六十年代我国水泥生产技术还十分落后,如何借鉴化学工程的理论和研究方法,移植应用于水泥工业,以掌握熟料煅烧过程的运行规律,是胡道和一以贯之的科研课题,也是她时刻思考、密切注意的科研方向。但水泥生产是以高温煅烧固体颗粒为特点的重化工业,毕竟与一般化工不同,尤其是窑外分解技术出现后,涉及的学科更多,技术难度更大,因此有必要通过学习相关的粉体工程、流态化工程、燃烧技术、计算机技术等内容,对已有的理论、研究方法进行修正、改造与创新。在胡道和的指导下,通过与同事、学生的共同努力,相继完成了一批科研成果,如气、固相分布场的新测试方法;各类预热器、分解炉单体特性的研究;反求工程的计算;运行水平评议体系以及系统诊断学等,这些方法和理论,是破解窑外分解的技术诀窍的密码和钥匙。又如计算机模拟计算,设备、参数和系统的可视化以及系统的优化等,对水泥工业的发展、创新和大型化形成了有力的支点。在这些理论的支撑、指导下,我国新型干法水泥生产技术的设计和装备制造水平得到很大的提高,1984年,我国第一条自行设计、制造的日产2000吨干法生产线建成投产,至今,已有上千条各种规模的干法生产线在国内外运行,最大规模的已达到日产万吨级别。
在教学与科研的工作中,胡道和带领她的团队——硅酸盐工程研究所奋斗了十年,创办了“硅酸盐工程学”新专业。南大水泥专业的建立是胡道和参加工作的起点,那时,她是在三位师长的带领下实施的;三十多年后,她完成了从学习者到领导者的大跨度飞跃,又开始了创建专业的新征途,物去人非,时光荏苒,她不禁感慨万分。创建过程中,他们走完了新专业教学的所有程序,写出了全部的教材,开出了四十多个新实验。多年来,新专业培养出了工程院院士、设计大师、博士生导师以及学术带头人、企业技术骨干等众多高级科技人才,为兄弟院校提供了专业样板。为此,硅酸盐工程研究所荣获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关于用人单位对于硅酸盐工程专业教学质量的反馈意见,有位设计院的院长曾经给胡道和写过一封信可做参照,原文节录如下:
文集收到,论文内容其实我不完全看得懂,但您创建的硅酸盐工程专业所带来的影响,我能感受和体会到。基于数学和传热学等扎实理论上的工程专业,根基牢固,又切合实际,终于结出硕果。您的学生的工作使我们掌握了工程开发的主动权。其实2000年我已经知道了硅酸盐工程专业学生的资质,不同于一般。看了论文集,我才更清楚地理解了他们成长的环境。感谢您和您的弟子们所作的贡献。
自八十年代以来,胡道和多次获奖,择其要者,有国家级教改一等奖、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省部级科技进步一等奖等,并获得全国优秀教师和江苏省优秀研究生导师称号;受聘为五所兄弟院校的兼职教授和五种专业杂志的编委;她还撰写论文八十多篇,出版了《水泥工程科研论文集》、《气固过程工程学及其在水泥工业中的应用》、《水泥工业热工设备》、《硅酸盐热工工程》、《胡道和:水泥工程科研论文集》等书。参与编写并出版了国外译文八本。《气固过程工程学及其在水泥工业中的应用》出版后,时任中国科学院院士的时钧教授,对此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序言中他这样写道:“这本书具有学科间相互渗透、理论与实践密切结合的显著特色,在硅酸盐行业中尚属首创。在培养创新人才方面,起了很大作用。”
功德圆满,全身而退。 置身于书房,心已随风而去。
退下来了,她一如既往地关心学生的成长,关心行业科技发展的进步。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件事:一是现在大多城市都困扰于“垃圾围城”,如何利用水泥窑协同处置垃圾和废弃物,一直是她非常重视的课题。海螺、华新等多家大企业,正在进行卓有成效的工作;她的学生蔡玉良等,也开发出一系列相关的技术和设备。其进展情况,她至今还在持续关注、思考着。另一件是水泥厂的碳排放,生产吨熟料要产生800公斤的碳,数量惊人,影响巨大。她认为比较理想的途径是利用微藻的光和作用,使之转化为能源,形成封闭式循环,既可以解决碳排放,又可以获得新能源,是个一举两得的双赢方案。她期待着这方面的探索和实践。
七 善良的传导
1991年1月8号,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那天深夜,母亲走了。
胡道和与母亲相依相伴了大半生,她对母亲怀着满满的爱,当
爱浸透一切的时候,人会变得特别幼稚:她从来没有想过母亲在某一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死神无可避免地来临了,那一刻,她觉得她也和母亲一同去了:“无论母亲生老病死,她都活在我的世界里。”
母亲是个自珍自爱的人,一辈子都不愿意麻烦别人。生病之前,她就把丧服缝制好了。胡道和打开她的抽屉,衣物摆放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母亲是自我梳妆走向天堂的。
心在哪里?找不到疼的位置。
多少往事,如绵绵细雨,滴落在胡道和的心头。
1960年的春天照样明媚,但人却饥肠辘辘。王德润骑车上坡都没了力气,只好推着走。为给怀孕的妻子补充营养,他去乡下走街串户,好不容易“淘”来一只小母鸡,母亲视为“上宾”,精心饲养,两个月后,油光水滑的,可以生蛋了。恰巧她的一个好友生了个女儿,胡道和想把鸡送给她应急,又怕母亲舍不得,没料到一说就通:谁需要就先给谁,咱们再淘吧!几个月后,胡道和的老二出生了,那只鸡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原来好友舍不得吃鸡,只吃了鸡下的蛋。一只鸡验证了一段患难与共的深厚情谊。
为了让胡道和有奶水,母亲把包括粮油肉蛋的所有能搞到的营养品都给了胡道和和孩子吃,老两口只能半饥半饱,以致有些浮肿。怎样让他们吃饱?一般性的劝导显然不行,胡道和急中生智,用几个铁罐头盒蒸饭,吃饭时分而食之,每人一罐,这才保证了老人起码的生存需要。
母亲在娘家是长女,下面有四个弟弟。抗战期间,父母尽力在各方面帮助他们。三舅长期有病,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三舅去世后,胡道和还秉承母亲遗愿,一直寄生活费给舅妈,直至老人逝世。长姐如母,舅舅们对母亲也敬爱有加。困难时期,家里因两个男孩粮食不够吃,在上海工作的二舅总是把省下的粮票、糖票、油票送到南京来。现在,下一代还在来往,延续着几代人的亲情。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开追悼会的那天,竟来了一百多人为她送行。生命长度与人品高度的完美契合,感动着远亲近邻。
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母亲就是那个知道“与之为取”的人。母亲在另一层面已成为胡道和的精神引导者。
当下的一切都会成为往事,所有的事情都会成为回忆。
八十岁那年,学生们商量给她做寿,几番推脱未果,只好由他们去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一天,天南海北的学生欢聚一堂。四个远在美、澳的学生,除一人因工作无法抽身外,其他三个都到了。最令人感动的是来自江西的一位同学,爱人得了重病,不能自理,卧床达十八年之久,他不离不弃如一日,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但他还很乐观地说:“现在好多了,女儿长大了,可以帮一把了!”胡道和为之动容,为之欣慰:学生们不但学有所成,更可贵的是,他们以健康的人格,以高尚的人品,展示着生活中令人感怀的细节,凸显出勇于担当的社会责任,作为他们的老师,此生足矣,夫复何求?
回顾往事,胡道和总结出了六字箴言:宽容、满足、感恩。宽容使她平心静气,自省不足,而能豁达处世,与人和睦相处;她满足于有一个理解、照顾自己的丈夫;有两个有孝心、有事业的儿子;有两个“給力”的孙女,先后考上哈佛大学;有一群敬师敬业的学生;有一伙贴心知己的亲朋;她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感谢师长的培育之恩;更感谢生活的慷慨赠予:事业有成,同事同心,家庭和睦,身体健康。
一个家庭,一个国家,其作为的背后,都隐含着一条历时性的脉络,家庭是血缘的脉络,国家是民族的脉络,这是生命交换仪式中的一个程序,而程序的编码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家国的未来走向。胡道和秉承了家庭的血脉,汲取了师长们的文化修养,完成了人文精神的自我塑造,不同寻常的生命感悟而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形而上的品质:干净地活着,优雅地活着,坦荡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严于自律,乐于助人,不会为了一些眼前的现实利益,去背信弃义,去不择手段,而这正是我们当下的社会所稀缺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