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江南多才俊(上)

——记国际知名水泥混凝土专家史才军教授

来源: 发布时间:2017年05月08日
 
    以笔者的理解,史才军应叫史才俊更合理,更文雅,更符合其经历和身份——有道是“青年才俊”。因初次见面,为避唐突,没好意思贸然探讨其姓名的渊源。史才军是江苏宜兴人士,这是笔者采访的第二个出生于宜兴的业内中人,第一个是前合肥水泥研究设计院院长钮一民。宜兴以出产紫砂壶闻名,紫砂与水泥同属硅酸盐类材料,有着先天自然的联系,既然宜兴籍的紫砂壶大师层出不穷,那么,几个水泥界的专家、学者生长于斯也就不足为奇了。无论如何,能生于江南水乡,已是上天赐予的恩惠了。
 
    一个人生于何时,何地,投胎于何家庭,是无法选择的,所谓的命中注定。而命运,是指事物由定数与变数组合的一种模式,命与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命为定数,指某个特定对象;运为变数,指时空转化。这就是说,命为先天所定,运视后天所为。大多数人沿袭着命之运势,走完了一生;但也有抗争者,转其运势由衰而盛,所谓的强人是也。史才军曾以“引领你自己的人生”为题给大学生作报告,充分说明了他“扼住命运咽喉”的性格特点,此乃后话。
 
(一)
 
    史家是村里的大户,至爷爷那一代,还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然而,此时世事已变,也许是家道有所中落,境况已无先前富裕;也许是史家世代敦厚为人,口碑甚好,积德有报,土改时评了个“上中农”。这一评价使史家从“被专政”的惊悚中得到解脱,预示着这条小船从此有了一个规避政治风暴的避风港。至今史才军也说不出史家为何得到命运之神的如此眷顾?在他以后的经历中,他多次目睹自己的同学、亲友、邻居因出身问题而命途多舛,枉抛一身才华。造化弄人,史才军在为别人惋惜的同时更为自己庆幸。
 
    史才军1963年出生,那时,饥馑时期刚过,史才军得以免受饥肠辘辘之苦。父亲的血脉里,始终流淌着祖上勤劳为生的基因,恪从着“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农人习性,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收拾自留地,养猪,喂羊,在河边的荒地种菜,一家人吃不完,他就挑上担子,到两公里以外的镇上卖,不但买卖做得红火,而且急公好义,无论是谁手头拮据,他有求必应,从不推辞。中国的政治经济学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有城镇户口、固定收入的居民,反而向以“种粮为生”的农民借钱。一来二去,父亲成了镇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父亲坚守古礼的为人处世之道,使他成为乡亲们心目中“最可信赖的人”。
 
宜兴竹海
 
    太史公曾曰:“人能出类拔萃,富甲一方,实有非凡之毅力。盖人精打细算,勤奋节俭,乃生财致富之正途。耕田务农乃繁重之业,而秦杨以之为一州首富。沿街叫卖为小本经营,而雍乐成以之殷实富饶。彼等皆由于专心笃志而致富也。”才军之父,庶几近之。
 
    自古江南多才俊,天地兴亡两不知。柔和的细雨,绵软的吴腔,温婉细腻的性格,重情重义的情分,使史才军的家乡得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坚硬壳体之中,滋润了一方自得其乐的桃源之地,于混乱的岁月里保留了一幕传承民间道统的奇观。 
 
    没有冻馁之忧的史才军,少儿时光是幸福的。然而,先祖庇荫下的命运也有逆转之日,七岁那年,才三岁的妹妹不幸滑落池塘溺水身亡。史才军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中秋节,本是团圆的日子却顿失一人,月亮也为之动容,一抹浮云遮住了皎洁的月色。史才军模糊的泪眸中,看到一个人的双肩在剧烈的抖动,那是父亲在无声的啜泣,是极力压抑情感的身体的反应,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了。失去捧在手心里的爱女,让父亲的心灵遭受重创。祸不单行,一年后父亲被查出患了胃癌。母亲因类风湿性病的折磨,已然半瘫痪;大哥常年在煤矿打工,无法照料家庭,厄运来袭,史才军不得不担起家庭的重担,担子之重,与他刚刚背上书包的稚嫩的肩膀不成比例,生活的苦涩,一点点浸入甚至掩埋了童年的幸福。父亲每天都需要输葡萄糖,到药房取药是史才军起床后的头等大事,给父亲输上液,他再赶往学校。两年之后,父亲还是走了,患病前父亲攒下了近两千元的一笔“巨款”,也在求医问药的治疗中所剩无几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天塌了,史才军的肩膀却在重压下变得强壮。
 
    父亲走了,但生活还要继续。课余时间,史才军接管了父亲遗留下的“家庭副业”,除了上课之外,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了,抽时间还要到池塘里抓鱼抓虾,改善伙食。抓黄鳝是最为有趣的事。插秧过后,稻田里铺着一汪河水,这是浮游生物繁殖之时,也是黄鳝的生长之期。黄鳝昼伏夜出,这个习性注定了它先天怕光,在手电筒的光照下一动不动,卧而待擒。手或夹子抓之,放入背篓,运气好时一晚上能抓两斤。史才军记得,他曾到镇上卖了十几斤黄鳝,用换来的钱买了一双当时还是“稀罕物”的塑料泡沫凉鞋。
 
    清贫的生活,自有清贫的韵味和情趣。
 
    1979年,国家已经步入正轨,史才军高中毕业,参加了高考。科举考试发端于中国,已实行了一千三百多年,滥觞于隋唐,成熟于宋代,那是寒门子弟进阶上层社会的唯一通道。上千年瞬间而过,高考于个体生命的意义,竟然还与古代科举相同,在时间空间的巨变面前,体制是坚不可摧的,由体制衍生出的观念更是恒古不变。是欤非欤?无置可否。
 
    史才军参加了考试,而且发挥得相当不错,他感觉大学的校门已向他打开,但形格势紧,让他来不及多想——一年一度的“抢种抢收”已经来临,他忘情地投入到这场鏖战中。
 
    所谓“双抢”是指为了赶水稻生产季节,使晚稻生长期获得充分的阳光和温度,必须抢在七月中旬至八月上旬其间尽快收割早稻,然后灌水,再把水田犁、耙、耖过,并立刻赶插晚稻秧。其间温度高、任务重、时间紧、程序多,是真正的魔鬼考验。中国农民令人惊叹的韧劲,就是在这年复一年适应天时的辛劳中形成的。超强度劳作和超体力透支,终使史才军虚脱倒地,昏睡不起。输液的玻璃瓶挂在头顶,药液顺着血管一滴滴地渗入身体……
 
    两天后,他拖着病体到县医院参加高考体检,大祸不期而至,他的心电图显示:电左轴偏30度,心率不齐。这是什么意思?史才军的眼前一片茫然。医生告诉他:这说明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体检不合格。
 
    心脏病?他觉得医生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但仪器和数据意味着科学,而科学是不容置疑的。问题出在哪里?是不是虚脱导致的后果?过了几天,待身体的元气有所恢复,他到宜兴市人民医院复查,心电图显示在正常范围内,但高考录取日期已过,史才军追悔莫及。那年本科线是280分,他考了317.5分,乡里第二名,只比第一名少了1分。
 
 
    汉代刘向说:“贺者在门,吊者在闾”,告诫人要常怀忧患之心,以免乐极生悲。体检落第的教训,是他遭受到的人生第一次重创,也使他的心智得到一次磨练。
 
    第二年,史才军再次参加高考,得到397分的高分,那年的本科录取线是360分。史才军最终被东南大学土木系建材专业录取。
 
宜兴山水
 
    十年一觉宜兴梦。青春的痕迹,萧然的过往,挥袖之间,不过几片云彩。清贫与欢乐,惊悚与艰辛,在一个清晨都已成为昨日。
 
(二)
 
    史才军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大都市,来到大学的殿堂,浩荡的长江和苍莽的钟山激扬着他的心扉。兴奋之余他又感到一点惆怅,他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专业,他没有被录取到他属意的自动化控制专业。不可否认,人们在专业知识的选择上,存在的某些情緖化、标签化的阐释,不过十七岁的史才军当然也不能免俗。情绪有时是可疑的,它会让人视野骤然收缩,作出轻率的判断和决定;但情绪又是最珍贵的,每一次思考的拓展、真实的行动,都是从心理学所说的“共情”中孕育而生——那是指个体由于理解了他人的情绪而引发的与之一致或相似的情绪体验。史才军的“共情”是在上孙伟院士《混凝土学》专业课时产生的,院士对混凝土材料学的热爱与展望让他如梦初醒,醍醐灌顶:混凝土是土木工程建设中至关重要的材料,必须运用多种学科的理论才能研究好、制造好!当头棒喝,青年史才军一扫生命的稚涩和成长的迷惘。
 
    在由天然惰性材料组成的混凝土中,史才军找到了自己生命绽放的支点,以后的事实证明,他的追求与混凝土有着相同的耐久性。
 
东南大学校园
 
    大学的四年,史才军的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学习上,所谓“唯日孜孜,无敢逸豫”是也。哥哥承担了家里的生活重担,暂时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他知道,作为草根一族,没有所谓的家庭背景,没有丰裕的财力支持,除了发奋学习之外,没有其他捷径可走。
 
    他在班里的综合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英语却成为他学习上的最大障碍,高考时他的英语只有18分,为各科最低,于他而言,英语是只知道26个字母的一张白纸。大学的前两年里,他基本上都是与这些拉丁字母打交道。总之,他从慢班到快班,从排名倒数到位居前列,一个个拉丁字母的组合在他的勤奋之下束手就擒,俯首称臣。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史才军拿到了无机非金属材料专业学士学位。八十年代,大学生走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就业还是继续求学?史才军又一次面临选择。在老师的鼓励下,他考上了东南大学建材专业的研究生,这是三年来该专业考试通过的唯一一个研究生,“史才军,你放卫星了”,老师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只有史才军知道这颗卫星的来之不易:除了正常的5门课以外,要复习备考5门课。每天温习功课到夜里2点,早上6点半起床,还要围着操场跑上几圈,以保证身体的良好状态。一天四个半小时的睡眠,头脑不免有滞涩之感,他恍惚觉得,再进一步修炼,就与全天候运行的卫星相差无几了。
 
    本来,在这个世界上获得同样的东西,草根要付出更多。
 
    从专业上讲,本科生是专业基础教育阶段,研究生是开发本专业的研究工作。史才军的研究生导师李荫余教授和吴中伟院士是中央大学的同学,已经70岁了。一开学他就收到两个研究课题:一个是导师布置的:导电混凝土。这个课题罕有人做,李教授希望他在这个领域有所建树。一个是他自己要求的:磷矿渣的利用。这个课题同样得到导师的大力支持。在李教授的指导下,他对导电混凝土做了较深入的研究,提出了导电模型。这些研究对我国而言具有开拓性,填补了这个领域的空白。磷渣是电炉法制备黄磷的副产品,含有丰富的二氧化硅、氧化钙等化学成分。随着磷化工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磷渣被废弃,既浪费资源,又污染环境。水泥企业用价格低的磷渣替代价格高的高炉渣,但往往因磷含量的波动影响水泥质量。史才军独辟蹊径,把激发剂的原理用于高摻量磷渣硅酸盐水泥以及碱激发无熟料磷渣水泥的研究,水泥晚期强度达到42.5标号。两个课题的论文都在学术刊物上发表了,特别是碱激发磷渣水泥的研究工作,发表在水泥混凝土领域最权威的英文期刊《Cement and Concrete Research》上了。
 
    磷渣的科研成果,使史才军敲开了废渣利用的大门,他要在杂草丛生的荒径中开辟出一条新路。沿循着既有的脉络,他又研究了其它工业废渣(包括粉煤灰、矿渣、钢渣、铜渣、废玻璃等)的特性,进一步探讨了胶凝材料的应用基础理论,对其活性激发的动力学、机理和微观机构以及胶凝材料的性能方面做了大量的实验。在实验数据的基础上,他从存在不同差异的个体中逐渐找到了它们的普遍性质,即共性。他发现火山灰质及潜在水硬性材料可用热激发、力能激发和化学激发三种方法来激发其活性;根据碱激发矿渣水泥的水化放热特征,将碱激发矿渣水泥分为三大类,基于其中的原理,史才军发明了一种耐酸碱—激发水泥,并获得了美国专利授权。这些研究,都作为重要的资料收集在他主写的第一部英文专著《碱激发水泥和混凝土》中。
 
 
    他越过学术的天空,平稳地落于大地,呼吸大地温暖的气息。落下,是为了下一次的飞跃。
    
    因经常到南京化工学院听唐明述教授的专业课,史才军的学术观点和成果引起了唐教授的注意,一天,唐教授问他:想不想读博?史才军闻之又惊又喜。唐教授是国内水泥界的“大家”,受唐教授之青睐,乃是求之不得,喜从天降的大好事。然而,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家庭的重担不能让哥哥无休止地承担啊!
 
    人之境遇,需要各种因缘的凑合。拙于应对之际,安徽省建材科学院有一个“人造轻骨料”的科研项目,要做微观结构分析,却遍寻不着知会者,最后找到东南大学。此项目正中史才军下怀,他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做实验,写研究报告,挣了五千多元劳务费,这在“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年代,绝对是高收入了,把大部分钱交给了母亲,史才军这才感到了释然。
 
    1987年年初,史才军完成了硕士论文:磷渣的活性激发,1987年2月,他到南京化工学院报到,在水泥化学专业读博,师从唐明述教授。他特意把自己的硕士论文答辩日期安排在3月17日,那是他24岁的生日,他用通过答辩的方式,给自己庆生。
 
    读博是另一种学习方式,授课的结果往往为师生间的讨论所代替。讨论是知识由冗到碎再到精的过程,史才军很享受这种方式,话题所至,哪怕是擦出一点火花,他都要穷追不舍,“打破砂锅问到底”,再将讨论的问题落实到实验中去,他由此受益良多。当时很多水泥企业生产的钢渣水泥,早期强度低,却苦于没有解决方法。唐教授联系了河南一家水泥厂,项目交给了史才军。根据自己读研时的研究成果,史才军很快就拿出了设计方案,用硫酸钠代替石膏。青海有天然硫酸钠矿,用其尾矿,既解决了早强低的问题,又降低了成本,水泥提高一个标号,吨价格提高十元,厂方年利润增加50万元,可谓一石多鸟。硫酸钠激发的节能型钢渣水泥生产技术获化工部科技成果三等奖。史才军的启发是,研究项目如果不走出学术的象牙塔,与实践相结合,必将是一张废纸,一事无成。
 
    从大学生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生,史才军像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在学术领域中打下一根又一根的基桩,孜孜不倦地经营着自己的学术大厦,基础越稳定,大厦越巍峨。他的目光所及,是超越云海之上的那片晴空。
 
东南大学
 
    做人,修炼的是心理和人格。心理上,敢于面对真实的自我,谦虚谨慎,自强不息;人格上,担当起自己的存在,事有归着,心存济物,这也是对命运的一种强有力的支撑。对普通人而言,除了以智力为依靠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心理和人格,否则,一旦运去势消,德不配位,终获其咎。在人文底蕴浓厚且气象开放的八十年代的大学里,唐明述等导师的言谈举止,在让史才军领略学术奥秘的同时,也一窥那一代人的精神群像,他们的治学精神和人格魅力,为他提供了全方位的素养,陶冶着他的身心。
 
    1988年10月,史才军受邀去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土木工程系材料科学专业继续读博。此时,史才军的学术生涯风头正健,研究课题进展顺利,国内相关的杂志经常能看到他的大作。时间来到了1989年,那是他最忙碌的一年,日程表上排满了必办的人生大事: 5月,通过了托福考试;6月中旬收到了卡尔加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半年,举办了婚礼,安顿好了母亲。又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想起了第一次高考的结果,形势诡异,他有些不安,人总不能在同样的河边湿两次鞋吧?1989年12月19日,当他拿着通知书和机票,走进了候机大厅,忐忑的心才稍许平静。
 
 
    机场,是个充满了归来与离开时刻的意味深长的现实场所,也是连接“眼前”和“远方”两个生存状态的意象交接点,既有距离的拉伸,也有想象的张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此番一别,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是永不断线的风筝,迟早也要复归母亲的怀抱?
 
    这是一个曾有的坚固都在坍塌、不确定性持续蔓延的时代,巨变的时代给人惊喜,也给人以诧异和迷茫。
 
(三)
 
    加拿大湖泊遍布,山峰高耸,雪原荒芜,西濒太平洋,一派原始古风,不知落寞了多少岁月;而太平洋东岸,一场重整山河、狂飙激进的建设高潮正在兴起。
 
    卡尔加里大学位于加拿大西部亚伯塔省的卡尔加里市的西北部,占地213万平方米,校园有如公园般美丽。这是一个迴然不同的世界,史才军到校的那天,疲倦的冬日正在隐退,黑色的雾霭从山谷、从树丛深处升起,静谧主宰了一切。
 
    似乎一切都要从头学起,环境要熟悉,生活要适应,课程要跟上,最头疼的是,国内学的英语大都是“哑巴英语”,读写尚可,听说无术,所谓“小曲好唱口难开”。在这里,快语速下的单词连读,让史才军一筹莫展,无可适从,对方嘴里吐出的一串串句子,反馈到他的耳朵里,却是断续且似懂非懂的单词碎片。几乎是从到校园的第一天起,他就心无旁骛地开始了听力训练。从对话,到听广播,看电视;从生疏、到熟悉再到熟练,人脑的潜力是无限的,语言关一过,犹如船过了三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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