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磨道是一部大书,它囊括了社会发展的经典哲理。研读这部浩浩长卷,就能读懂深藏其中的丰富含义。
以前,石磨在农村很常见。石磨由两块尺寸相同、有一定厚度的短圆柱形石块构成,上下两扇,架在土坯搭成半人高的磨台上。上扇转动,下扇不转。两扇磨的接触面有錾出的磨牙,排列整齐,通过两扇磨盘的啮咬磨碎粮食。两扇磨之间有磨轴,以防上扇转动时从下扇上掉落。上扇有两个磨眼,磨面时,谷物被磨成粉末,通过磨眼流入磨膛,均匀地从夹缝中流到磨盘,过箩筛掉麸皮就得到面粉。石磨安在磨坊里,通常用牛或驴拉磨。有磨坊就有磨道。磨道是牲畜拉磨的走道。磨道围着石磨,就有了永远转不完的圆圈。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俺村还没通电,吃粮是用石磨把麦子、玉米磨成面。我家磨坊在老屋上房。凌晨鸡叫三遍,母亲从生产队饲养室牵牛套驴,到磨坊磨面。先支好箩面用的滑杆、粗箩、细箩,再架起磨棍,用衣服蒙上牲口眼睛,好让牛驴转圈不晕。随着牲口拉着石磨在磨道里转圈,母亲的箩下就有了白白细细的面粉。母亲一边箩面、吆喝牲口,一边向磨顶撒谷物,察看磨盘、磨眼,倒箩过的麸子,以防撑磨、卡磨、糊磨。磨一晌面,能收三、四十斤面粉。有时没有牲畜拉磨,母亲就领着我们兄弟姐妹推磨。虽然费力费时,磨坊也时常飘散着笑声。直到有了电磨,我家石磨宣告退休,人推磨也走进历史。
悠悠石磨,从师祖鲁班发明石磨的春秋末期一路走来,磨砺着劳苦大众薪火相传的苦辣酸甜,见证了中华民族起起伏伏的兴衰荣辱。悠悠磨道,从华夏文明的源头走来,犹如泥泞坎坷没有尽头的魔道,转不出亿万柴门世代渴求的梦想。鲁迅笔下的闰土,是身着长袍马褂年代中国农民的典型形象:少年闰土月夜看瓜刺猹,装弶逮鸟,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二十几年后,闰土“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红活圆实的手”变得“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见了久违的“我”直呼“老爷”。苦难生活的重压使淳朴天真的小闰土,变成呆滞麻木的老闰土。千百年间,中华大地,一个个村庄、一个个闰土,就这样在艰难困苦的挣扎中繁衍生息,在求神拜仙的企望中麻木失望,在由小变老的“磨道”里循环往复。
纵观史海,“磨道”一词是古老中国农耕文化的结晶。磨道的景象好象一个晴雨表,直观地展露贫穷富贵。家里有磨坊,证明家境殷实。有面可磨,磨道就是温饱、喜悦和幸福的代名词。无面可磨,磨道就写满了饥饿、辛酸和血泪。在那些贫穷如影随形的年代,磨道吞噬了所有的勤苦、快乐和温馨, 磨逝了无尽的辛劳、苦役和抗争,留下的只是战乱、匪患和落后。看似平常的磨道,就象潜埋在岁月深处的缰绳,牵系着你我他的前辈们赶赴一场又一场苦涩无望的邀约,看不到头尾。
磨道转不出温饱小康,却转出了很多文化。磨灭、磨勒、磨拖、磨合、磨跎、磨叨、磨破口舌、磨踵灭顶、磨转庞道等词汇,真象是从石磨里磨出来的。磨道转出了很多歇后语:兔子进磨道——充大耳朵驴,驴赶到磨道——不转也得转,驴子拉磨——跑不出圈,驴拉磨牛耕田——各走各的路,磨道上走路——没头没尾等。《红楼梦》中黛玉出了个谜语:“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谁都猜不出,黛玉自揭谜底,竟是:小驴拉磨。中国近代“千古奇丐”教育家武训,手使铜勺,肩背褡袋,烂衣遮体,边走边唱,四处乞讨,当给人家推磨拉碾时,学着牲口的叫声唱:“不用格拉不用套,不用干土垫磨道。”电视剧《古船、女人和网》有歌:“牛劲来自绣花的手/网结篱笆张着好多扣/自己和自己别做扣/树和影子闹的啥别扭/磨道驴儿你走不远/拖网的古船你没快舟……”
悲观者惊诧“磨道人生”,将囿于小圈子、重复性强的“来回活”称为“磨道式循环”,认为千里马和磨道驴所走道路不同的原因是“命运所赐”,以为眼前的生活就是在“打工的磨道”里打转,一切任由命运驱使。
有志者惊叹磨难如磨道,磨出了许多拼搏进取、坚毅执著、坚定信念的励志故事。他们感谢最糟的机遇,给自己一片悬崖,把“不”字擦掉,把每一滴天赋都挤出来,点亮心中的蜡烛,在黑暗中放射光芒,轻松地前行!
站在人生的高处看,社会真是一个庞大的磨道。人们的工作、生活、习俗、思维甚至家庭、幸福、命运,无不是在一个个磨道里运行。所谓改朝换代、社会变革,如同从这一个磨道走进另一个磨道,只是磨道环境的优劣而已。磨道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个人的人生境遇怎么样,很大程度取决于他所处的那个历史阶段的磨道环境。社会发展的大势不断改变着磨道的内涵,磨道生态深深地影响着所有人的生存状况,也改变了成千上万民众的命运。如今,我们脚下的土地仍然是那块古老的土地,可是,鲁迅当年笔下那个呆滞木讷、灰头土脸的闰土,已经变成会驾农机具、走南闯北搞经营、广采信息忙致富的新型农民。现代闰土们生活的大合唱里,尽管也有忧愁烦恼,却满溢着幸福温暖,没了贫困潦倒的音色!可以想象,没有国家、民族命运的巨大变革,闰土们至今还在那个磨道里转圈呢。
当然,周而复始的生活,久而久之会形成僵化的思维定势。惯性思维、一成不变等,都可能成为“磨道效应”。于是,有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感叹。要紧的是:最好给自己的磨道精确定位,清楚自己正走在那个磨道,磨道环境怎么样,是否必须从这个磨道走进另一个磨道?
岁月流逝,我家的那盘老石磨早就拆掉了。我们的后人想看石磨,只能去博物馆。磨道一词也将成为故经。但我常想,若能收藏一方石磨,烦闷来袭时去磨道转转,给后辈说说“我们来自那里”,或许能增加一些清醒!